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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守岸篇【32】·“归去罢,归去罢,归去罢。”(1 / 2)

那天,吕树发了一场长久的高烧。

他躺在“小空间”复刻了主神世界别墅的房间里,烧得神志模糊。

这场高烧彻底夺走了吕树最后的生命力,他并不算高维,灵魂寿命是有限的。即使活了很久,也终究是有限的——他的头发开始干枯,容颜开始衰老,再也无法起身。

像是一场无法挽回的崩毁,灵魂寿命濒临耗尽的那一刻,虚弱令他再也无法维持年轻的模样,从青年一夜成为了老人。

“我……喜欢……雪。”床上,吕树望着窗外的大雪——神明安已经无法维持哪怕秋季了,现在唯有万物凋零的寒冬。

吕树伸出骨瘦如柴的手,那是一只布满斑点的老人的手,隔空触摸着窗外的飞雪:“很漂亮……”

神明安沉默地站在床前,全力掩饰自己的表情。

……吕树怎么可能喜欢雪,他以前最怕在桥洞下挨冻,雪对他而言是要命的东西,是折断他傲骨的东西,他怎么可能喜欢它。

只不过他一点也学不会贪心,很少考虑自己的真实感受,只考虑神明安会不会因此难过。他想要的东西很少,就学会了喜欢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你后悔吗?”神明安说。

后悔……和我这种家伙待到最后,后悔在这空落落的牢笼里度过一生吗?

你要是回到小世界,会有多少人奉你为救世主?会有多少人崇拜跟随你?

“我以前……总是远远看着你们……”吕树握住神明安的手。苍老的手掌与依旧年轻白皙的手掌,仿佛隔着无法跨越之物,他紧紧地握着,眼眶发红: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们在天空,我就在地面看着。你在高楼坠落,我就在高楼上看着。你撞破玻璃,我就在窗户内看着……你和诺尔、苏凛他们……就像风筝,飞得特别高,我在地上追着线,我握不住线……”

“我……跑啊,跑啊,无论跑得多努力,无论撞碎了多少玻璃,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我都追不上你们……”

“但是,现在……太好了……”他轻轻将头靠在手背上,泪水染得湿热,手掌紧紧握着:

“我终于……握住了……啊。”

“终于离得很近了……”

他的头发依旧是白的,却看上去干枯、萎顿。神明安记得以前这是很漂亮的白发,现在却如老人一般,失去了生命力,仿佛飘摇的苇草。

祂已经忘记了很多情感,也忘记了很多事情,吕树这颗锚点却一直在这里,让祂无法忘。祂的眼睛能很清晰地看出吕树还剩多少生命……就在这几天了。

祂开始频繁地来到这间房间,带来各种新鲜玩意,有吕树以前没见过的玩具、吕树感兴趣的乐谱……尽管这些东西,以前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已经交流过,但现在,祂知道,是吕树最需要陪伴的时候。

……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在祂的感知中,床上的人一天天虚弱下去,枯竭的不止是他的肉体,而是他的灵魂。

每次见面,吕树都会刻意聊起以前那些开心的事,尤其提到林音、山田这几个开心果。

“……这些都说烂了吧。”神明安想。几乎是已经说了千百遍的事,他几乎可以背出来吕树的下一句话是什么。简直就像唠叨的老头子一样嘛……

“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越来越多,嗓音越来越沙哑,那张皱纹密布的面容,可不就是老头子……

十天。

祂几乎是能数着吕树最后的日子。

九天。

吕树愈发频繁地提起从前。

八天。

吕树第一百九十七次说起了他与林音小时候在竹林打架的故事。

七天。

“……竹林里养了只狗,叫小灰。小灰对我很好,只对林音凶。”

六天。

“……每次我来练刀,小灰都会对旁观的林音狂叫,弄得她每次都带来各种狗零食,然而,小灰依然不喜欢她。”

五天

“于是,我想把小灰拴起来,这么凶,万一咬到旁人怎么办。林音却耸耸肩说,这里本就是它的地盘,大不了她不来了就是。”

四天。

“……后来,我们才发现,是因为林音每次来之前,都会路过一个有很多狗的地方,沾染了别的狗的气味,才让小灰这么凶。它不是讨厌她,而是在护主,害怕我被其他的敌人伤害到……”

三天。

“……而我,却因为这种事教训它……嗯,很无聊的一件事,我知道你不感兴趣,但这是我为数不多还算能说的经历了……对了,后来为了补偿小灰,我就带它去我经常去的那个山坡。”

两天。

“……小碧告诉我,太华山在很久以前不是山,而是星空之下的湖泊,被碰撞填平了,就成了山。我走上去后,带着小灰在山坡上睡着了,我梦见自己飘在了湖泊中,捞到了一手星河,真的很美啊……因为我没怎么看过电视,那是我小时候见过最美的景象了……但我醒来才发现,哈哈,我摸到的不是一手星河,是小灰的毛……至于那片飘着星空的湖泊,其实是它……咳,咳咳咳!”

一天。

“……孩童时期的幻想,基本都会有幻灭的时刻。还好,还好,就算我经历了那样的幻灭,我依旧期待,我会在山坡上捞到真正的星空……因为那样的梦,实在是太美了……”

零天。

神明安最后一次踏足这间房间。

吕树的声音已经断断续续,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祂听吕树讲了无数个老掉牙的故事,很多个故事祂都可以背下来,据说人老了真的很爱唠叨和重复讲故事,看来是真的。

以前奶奶去世前,就喜欢絮絮叨叨重复的故事,吕树就和奶奶一样……

他四岁后,再没听到奶奶的絮叨,以后,也听不到吕树的声音了。

祂最后一次坐在床边,打算握住吕树的手。吕树在这期间总是觉得很冷,五感稀薄,要握住点什么,才能安心。

就在祂伸出手的时候,突然,吕树的手颤抖了一下,作了一个捞着什么的动作。

片刻后,他收回手,看了眼自己的掌心,露出了怅然的微笑:

“啊。”

“我终于捞到了……”

他的掌心中,是一片蓝黑色的星空。

“是你给我看到的星空吗?”吕树张开手掌,露出掌心。

神明安垂下视线,静静坐在床下,感觉自己仿佛也坐在了一片蓝黑色的湖里,有星星顺着湖水飘过,只要伸手,就能捞起星空……

这里是祂的世界,祂当然可以让他捞起不存在的星空。

他们从早上一直坐到了晚上,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仿佛要将别墅掩埋。吕树无数次说起那些老掉牙的过去,神明安配合着听着。他们试着,用手捞着周围的星空。

最后的那几秒,吕树似有所感,他右手捧着星空,左手最后一次握紧神明安的手:

“不要……害怕……”

“我相信……你一定能战胜诺尔……”

“要是……我能多活一阵子,就能给你更多陪伴和勇气了……我和你……说了那么多老掉牙的过去,关于林音和山田他们的……我所熟知的过去……”

“你……可以把他们造出来……陪着你……”

“代替我……成为你的锚点。”

“这样的话……你应该可以坚持更久……你一定能胜……”

神明安的眼睫颤了颤。

这样啊。

原来你一直啰嗦地重复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明知道我能背下来了都要极尽详细地描述那些细节……是为了给我提供更多锚点……代替你吗?

你知道你要死了,但你对死亡的恐惧、害怕、悲伤……全部都基于,你害怕我因此受到的影响,而不是你自身的死亡。

所以你没有为自己想过,一直在考虑别人,直到死前最后一刻,是吗?吕树。

永无止境的白雪之下。

白发的同行者,露出此生最为满足的笑容。

祂甚至无法明确他为何如此满足,这样的一生,这样单调无味的一生,这样宛如囚笼的一生……

“能和你……一起救下这个世界……是我……这个曾经的流浪汉……最幸福的事情。”白发的老人将手掌紧了又紧,紧了又紧,滚烫的眼泪落在手背:

“能成为……救世主的锚点……是我……这个一直拖后腿的家伙……最骄傲的功绩……”

“啊……”

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有无数人……林音、玥玥、山田、路……一起握住了他苍老的手,微笑着站在床边看着他。

……原来你们,一直在我身边啊。

他们尚显年轻的面容,鲜艳亮丽。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自己恢复了年轻的容颜,化为尚且骄傲冷酷的白发刀客,向他们奔去。

他化为一个自由的风筝,不再拘于地面,而是高高飞向广阔的天空——

……

“终于握住那根线了。”

“我……从来没有离开你们……真是太好了……”

……

那样的面容,那样的笑容。

那是……神明安在他脸上见过,最幸福的笑容。

这个家伙……原来真的在感到幸福,而不是安慰祂的啊。

……

吕树去世后,神明安封存了那栋别墅。

风雪仍旧未停。

祂将吕树埋在了仿造的太华山上,那个吕树童年时常去的山坡,以前曾是湖泊的山坡。

“……今天并非一场诀别,他站在我们喧哗的侧边,他立于我们欣喜的背后,像一株冬日里孤独而坚韧的树。”

“……他的一生寂静无声,却胜过世间万千喧哗。他虽离去了,却并非消失,他活在每一寸被他沉默保护过的时光里……”

被神明安造出来的牧师,呆呆地在墓碑前念起悼文。“小空间”的发展程度不够,就连人造生命也呆呆傻傻,就连悼词都是神明安一个人写的。

神明安躺在山坡上,听着机器人朗读般的悼词。祂想配合这场悲伤的祭礼,可祂成为高维太久了,祂忘记了太多东西,也忘记了怎么落泪。

除了祂,这世上不会再有人为这场祭礼悲伤。

祂的右手不停挥动,作着捞起的动作。祂重复地望向自己掌心,掌心皆空无一物。

“在哪里呢,你所说的星空。”祂喃喃道:“在哪里呢,吕树。”

祂闭上眼睛,试图做一个梦,看能否梦到吕树所说的那个捞起星空的梦。只要梦醒了,祂睁眼就能看到等待祂醒来的林音、山田、路等人。梦醒了,祂就能看到祂依旧站在那栋别墅里,望着热气腾腾的年夜饭被端出来,望见一切都没改变的诺尔在包那几个露了馅的饺子……

然而,当祂醒来,眼前依旧是不变的天空。

孤身一人的神明躺在寂静的山坡上,耳边再没有旁的声音。

“你还好吗?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吕树惯会说的话,从此离开了祂的耳朵。

唯有寂静,唯有祂一人正在凋零。

一簇簇野雏菊摇曳,一阵风过,几瓣花瓣落在神明安掌心。

柔软的,滑腻的,犹如星光。

这一刻,祂愣住了。

“……”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这就是吕树年幼时梦到的星光吗?吕树在山坡上睡着时,有雏菊花瓣随风落在他掌心,半梦半醒间,他觉得自己捞到了星光……

吕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能梦到那么美的星光,为什么掌心真的有星光……

神明安举起掌心,看向手掌中的花瓣,嘴唇颤了颤:

“……原来,星光是这么普通的东西啊。”

“要是再晚一点,吕树,你就终于能知道儿时的答案了。”

说出这话的同时,祂察觉到自己脸颊一热。用手碰了碰,原来是眼泪。

原来祂还是记得流泪。

祂缓缓躺下,一簇簇野雏菊,静默地将祂围拢,祂望着天空轻轻开口:

“幸福的书页啊,那双百合般的素手,以致死的力量紧攫着我的生命……”

这是小时候林望安给他读过的诗。

——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柔软地响起,仿佛联想到了同样的诗句:

“幸福的诗句啊,那双明亮的眼睛,”

“将时时像星光俯视来把你看望,来探查我这濒死的灵魂的愁情……”

……

我内心悲书中用泪水写下的忧伤。

幸福的韵律啊,你浸在赫利孔山上,

神圣的溪中,那里是她的来处,

你将会看到那天使快乐的目光,

我心中久缺的食粮,我天国的至福……

……

祂早就猜测,这会是诺尔下手的最好时机。经受了离别悲痛的祂,是精神最不稳定的时候。

然而,诺尔只是与祂一起念诗,二人仿佛陷入了久违的和平,只是为故人的离去而一同念诵悼词。

如果真的下定决心掠夺所有,如果真的要露出侵略者的锋利,又为什么在这种时刻展露出身为故友的一寸柔软,像贝壳那般卸去外壳,展露于我?

悼念持续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二人再度陷入了较量。

然而,神明安察觉到,自己的意识虽然越来越混沌,却逐渐开始占上风。

率先消失的,是尤里蒂洛菈的灵魂,祂在消失前恍然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因为苏明安经历的灵魂寿数远比你短太多,所以他胜了……”

这句话令神明安十分不解。

他与诺尔年龄差别不大,灵魂经历的理应一样,为什么说他经历的比诺尔短太多?

祂没有得到答案。

某天,祂与玥玥终于找到了机会,在小娜的配合之下,使用“吞噬”和“信仰”权柄逃出了世界游戏,逃出了这个漫长的牢笼。

为了在意识斗争中胜过诺尔,祂必须不断增强自己,于是祂动用了“吞噬”权柄,去吞噬一切肉眼可见的营养。

祂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却始终没有出让彻底的主动权,这场旷日持久的煎熬中……突然有一日,诺尔的声音不见了。

神明安回过神来,睁开双眼,望见诺尔坐在一座高高的白塔上,仰望天空。

“……你赢了。”诺尔一袭白袍,没有半分杂色,宛如白羽:“这一次,你赢了。”

“这一次?”

“这一次。”诺尔重复着。

“我不是第一次走到结局了,对吗?”神明安说。

诺尔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了自决裂后,神明安从未见过的释然微笑。他站在白塔最高的塔顶,双臂张开,纵身一跃。

那抹洁白在神明安眼里飞快坠落,消散于风中。

当这幅画面消失,神明安睁开双眼,望着深邃寂静的宇宙,察觉到自己脑海中的那抹诺尔的意识已经完全化为虚无。

——祂赢了。

祂居然赢过了诺尔和尤里蒂洛菈的合力,简直不可思议……是因为祂的意志力吗?是因为吕树作为锚点吗?直觉告诉祂,应该不止是这些感性的理由,而是因为尤里蒂洛菈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苏明安经历的灵魂寿数远比诺尔短太多,所以苏明安胜了。”

祂无法理解这句话,但确实是祂胜了。

祂终于取回了自己完整的意识,恢复了清醒,想与唯一的故人分享喜悦。

——而祂回头,两眼空空,唯有浩瀚的宇宙,无比静默。

玥玥呢?

苏凛离开了,吕树去世了,诺尔的意识消散了,玥玥已经是祂唯一的同伴,而她去了哪里?

不知何时,祂察觉到自己的形体已经无比强大,强大到令人畏惧,甚至远远超出了祂刚刚成为高维的时候,甚至要超过祂印象里的所有主办方……

“……啊。”

祂似有所感低头,望向自己的锁骨——一个舌头印记,散发着耀眼而炽烈的光芒。

祂似有所感低头,望向自己的形体——为什么,有一颗蔚蓝的星球的气息,在自己的体内游荡?

那气息,让人觉着熟悉、眷恋、爱重、潸然泪下……

这一刻祂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一刻祂忽然露出颤抖的微笑。

祂将手指触碰自己的舌头,停留片刻,将其削去,鲜血涌流。

麻木的痛感传来,而祂静立原地,悄然无声。

片刻后,近乎惨然的笑声,在祂含着满口鲜血的嘴唇间回荡。

……

“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吗?”

“我赢了……我赢了……”

……

神明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祂握住了漫天星海,躺在蓝黑色的湖泊里,一波一波地晃,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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