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吕树发了一场长久的高烧。
他躺在“小空间”复刻了主神世界别墅的房间里,烧得神志模糊。
这场高烧彻底夺走了吕树最后的生命力,他并不算高维,灵魂寿命是有限的。即使活了很久,也终究是有限的——他的头发开始干枯,容颜开始衰老,再也无法起身。
像是一场无法挽回的崩毁,灵魂寿命濒临耗尽的那一刻,虚弱令他再也无法维持年轻的模样,从青年一夜成为了老人。
“我……喜欢……雪。”床上,吕树望着窗外的大雪——神明安已经无法维持哪怕秋季了,现在唯有万物凋零的寒冬。
吕树伸出骨瘦如柴的手,那是一只布满斑点的老人的手,隔空触摸着窗外的飞雪:“很漂亮……”
神明安沉默地站在床前,全力掩饰自己的表情。
……吕树怎么可能喜欢雪,他以前最怕在桥洞下挨冻,雪对他而言是要命的东西,是折断他傲骨的东西,他怎么可能喜欢它。
只不过他一点也学不会贪心,很少考虑自己的真实感受,只考虑神明安会不会因此难过。他想要的东西很少,就学会了喜欢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你后悔吗?”神明安说。
后悔……和我这种家伙待到最后,后悔在这空落落的牢笼里度过一生吗?
你要是回到小世界,会有多少人奉你为救世主?会有多少人崇拜跟随你?
“我以前……总是远远看着你们……”吕树握住神明安的手。苍老的手掌与依旧年轻白皙的手掌,仿佛隔着无法跨越之物,他紧紧地握着,眼眶发红: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们在天空,我就在地面看着。你在高楼坠落,我就在高楼上看着。你撞破玻璃,我就在窗户内看着……你和诺尔、苏凛他们……就像风筝,飞得特别高,我在地上追着线,我握不住线……”
“我……跑啊,跑啊,无论跑得多努力,无论撞碎了多少玻璃,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我都追不上你们……”
“但是,现在……太好了……”他轻轻将头靠在手背上,泪水染得湿热,手掌紧紧握着:
“我终于……握住了……啊。”
“终于离得很近了……”
他的头发依旧是白的,却看上去干枯、萎顿。神明安记得以前这是很漂亮的白发,现在却如老人一般,失去了生命力,仿佛飘摇的苇草。
祂已经忘记了很多情感,也忘记了很多事情,吕树这颗锚点却一直在这里,让祂无法忘。祂的眼睛能很清晰地看出吕树还剩多少生命……就在这几天了。
祂开始频繁地来到这间房间,带来各种新鲜玩意,有吕树以前没见过的玩具、吕树感兴趣的乐谱……尽管这些东西,以前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已经交流过,但现在,祂知道,是吕树最需要陪伴的时候。
……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在祂的感知中,床上的人一天天虚弱下去,枯竭的不止是他的肉体,而是他的灵魂。
每次见面,吕树都会刻意聊起以前那些开心的事,尤其提到林音、山田这几个开心果。
“……这些都说烂了吧。”神明安想。几乎是已经说了千百遍的事,他几乎可以背出来吕树的下一句话是什么。简直就像唠叨的老头子一样嘛……
“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越来越多,嗓音越来越沙哑,那张皱纹密布的面容,可不就是老头子……
十天。
祂几乎是能数着吕树最后的日子。
九天。
吕树愈发频繁地提起从前。
八天。
吕树第一百九十七次说起了他与林音小时候在竹林打架的故事。
七天。
“……竹林里养了只狗,叫小灰。小灰对我很好,只对林音凶。”
六天。
“……每次我来练刀,小灰都会对旁观的林音狂叫,弄得她每次都带来各种狗零食,然而,小灰依然不喜欢她。”
五天
“于是,我想把小灰拴起来,这么凶,万一咬到旁人怎么办。林音却耸耸肩说,这里本就是它的地盘,大不了她不来了就是。”
四天。
“……后来,我们才发现,是因为林音每次来之前,都会路过一个有很多狗的地方,沾染了别的狗的气味,才让小灰这么凶。它不是讨厌她,而是在护主,害怕我被其他的敌人伤害到……”
三天。
“……而我,却因为这种事教训它……嗯,很无聊的一件事,我知道你不感兴趣,但这是我为数不多还算能说的经历了……对了,后来为了补偿小灰,我就带它去我经常去的那个山坡。”
两天。
“……小碧告诉我,太华山在很久以前不是山,而是星空之下的湖泊,被碰撞填平了,就成了山。我走上去后,带着小灰在山坡上睡着了,我梦见自己飘在了湖泊中,捞到了一手星河,真的很美啊……因为我没怎么看过电视,那是我小时候见过最美的景象了……但我醒来才发现,哈哈,我摸到的不是一手星河,是小灰的毛……至于那片飘着星空的湖泊,其实是它……咳,咳咳咳!”
一天。
“……孩童时期的幻想,基本都会有幻灭的时刻。还好,还好,就算我经历了那样的幻灭,我依旧期待,我会在山坡上捞到真正的星空……因为那样的梦,实在是太美了……”
零天。
神明安最后一次踏足这间房间。
吕树的声音已经断断续续,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祂听吕树讲了无数个老掉牙的故事,很多个故事祂都可以背下来,据说人老了真的很爱唠叨和重复讲故事,看来是真的。
以前奶奶去世前,就喜欢絮絮叨叨重复的故事,吕树就和奶奶一样……
他四岁后,再没听到奶奶的絮叨,以后,也听不到吕树的声音了。
祂最后一次坐在床边,打算握住吕树的手。吕树在这期间总是觉得很冷,五感稀薄,要握住点什么,才能安心。
就在祂伸出手的时候,突然,吕树的手颤抖了一下,作了一个捞着什么的动作。
片刻后,他收回手,看了眼自己的掌心,露出了怅然的微笑:
“啊。”
“我终于捞到了……”
他的掌心中,是一片蓝黑色的星空。
“是你给我看到的星空吗?”吕树张开手掌,露出掌心。
神明安垂下视线,静静坐在床下,感觉自己仿佛也坐在了一片蓝黑色的湖里,有星星顺着湖水飘过,只要伸手,就能捞起星空……
这里是祂的世界,祂当然可以让他捞起不存在的星空。
他们从早上一直坐到了晚上,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仿佛要将别墅掩埋。吕树无数次说起那些老掉牙的过去,神明安配合着听着。他们试着,用手捞着周围的星空。
最后的那几秒,吕树似有所感,他右手捧着星空,左手最后一次握紧神明安的手:
“不要……害怕……”
“我相信……你一定能战胜诺尔……”
“要是……我能多活一阵子,就能给你更多陪伴和勇气了……我和你……说了那么多老掉牙的过去,关于林音和山田他们的……我所熟知的过去……”
“你……可以把他们造出来……陪着你……”
“代替我……成为你的锚点。”
“这样的话……你应该可以坚持更久……你一定能胜……”
神明安的眼睫颤了颤。
这样啊。
原来你一直啰嗦地重复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明知道我能背下来了都要极尽详细地描述那些细节……是为了给我提供更多锚点……代替你吗?
你知道你要死了,但你对死亡的恐惧、害怕、悲伤……全部都基于,你害怕我因此受到的影响,而不是你自身的死亡。
所以你没有为自己想过,一直在考虑别人,直到死前最后一刻,是吗?吕树。
永无止境的白雪之下。
白发的同行者,露出此生最为满足的笑容。
祂甚至无法明确他为何如此满足,这样的一生,这样单调无味的一生,这样宛如囚笼的一生……
“能和你……一起救下这个世界……是我……这个曾经的流浪汉……最幸福的事情。”白发的老人将手掌紧了又紧,紧了又紧,滚烫的眼泪落在手背:
“能成为……救世主的锚点……是我……这个一直拖后腿的家伙……最骄傲的功绩……”
“啊……”
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有无数人……林音、玥玥、山田、路……一起握住了他苍老的手,微笑着站在床边看着他。
……原来你们,一直在我身边啊。
他们尚显年轻的面容,鲜艳亮丽。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自己恢复了年轻的容颜,化为尚且骄傲冷酷的白发刀客,向他们奔去。
他化为一个自由的风筝,不再拘于地面,而是高高飞向广阔的天空——
……
“终于握住那根线了。”
“我……从来没有离开你们……真是太好了……”
……
那样的面容,那样的笑容。
那是……神明安在他脸上见过,最幸福的笑容。
这个家伙……原来真的在感到幸福,而不是安慰祂的啊。
……
吕树去世后,神明安封存了那栋别墅。
风雪仍旧未停。
祂将吕树埋在了仿造的太华山上,那个吕树童年时常去的山坡,以前曾是湖泊的山坡。
“……今天并非一场诀别,他站在我们喧哗的侧边,他立于我们欣喜的背后,像一株冬日里孤独而坚韧的树。”
“……他的一生寂静无声,却胜过世间万千喧哗。他虽离去了,却并非消失,他活在每一寸被他沉默保护过的时光里……”
被神明安造出来的牧师,呆呆地在墓碑前念起悼文。“小空间”的发展程度不够,就连人造生命也呆呆傻傻,就连悼词都是神明安一个人写的。
神明安躺在山坡上,听着机器人朗读般的悼词。祂想配合这场悲伤的祭礼,可祂成为高维太久了,祂忘记了太多东西,也忘记了怎么落泪。
除了祂,这世上不会再有人为这场祭礼悲伤。
祂的右手不停挥动,作着捞起的动作。祂重复地望向自己掌心,掌心皆空无一物。
“在哪里呢,你所说的星空。”祂喃喃道:“在哪里呢,吕树。”
祂闭上眼睛,试图做一个梦,看能否梦到吕树所说的那个捞起星空的梦。只要梦醒了,祂睁眼就能看到等待祂醒来的林音、山田、路等人。梦醒了,祂就能看到祂依旧站在那栋别墅里,望着热气腾腾的年夜饭被端出来,望见一切都没改变的诺尔在包那几个露了馅的饺子……
然而,当祂醒来,眼前依旧是不变的天空。
孤身一人的神明躺在寂静的山坡上,耳边再没有旁的声音。
“你还好吗?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吕树惯会说的话,从此离开了祂的耳朵。
唯有寂静,唯有祂一人正在凋零。
一簇簇野雏菊摇曳,一阵风过,几瓣花瓣落在神明安掌心。
柔软的,滑腻的,犹如星光。
这一刻,祂愣住了。
“……”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这就是吕树年幼时梦到的星光吗?吕树在山坡上睡着时,有雏菊花瓣随风落在他掌心,半梦半醒间,他觉得自己捞到了星光……
吕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能梦到那么美的星光,为什么掌心真的有星光……
神明安举起掌心,看向手掌中的花瓣,嘴唇颤了颤:
“……原来,星光是这么普通的东西啊。”
“要是再晚一点,吕树,你就终于能知道儿时的答案了。”
说出这话的同时,祂察觉到自己脸颊一热。用手碰了碰,原来是眼泪。
原来祂还是记得流泪。
祂缓缓躺下,一簇簇野雏菊,静默地将祂围拢,祂望着天空轻轻开口:
“幸福的书页啊,那双百合般的素手,以致死的力量紧攫着我的生命……”
这是小时候林望安给他读过的诗。
——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柔软地响起,仿佛联想到了同样的诗句:
“幸福的诗句啊,那双明亮的眼睛,”
“将时时像星光俯视来把你看望,来探查我这濒死的灵魂的愁情……”
……
我内心悲书中用泪水写下的忧伤。
幸福的韵律啊,你浸在赫利孔山上,
神圣的溪中,那里是她的来处,
你将会看到那天使快乐的目光,
我心中久缺的食粮,我天国的至福……
……
祂早就猜测,这会是诺尔下手的最好时机。经受了离别悲痛的祂,是精神最不稳定的时候。
然而,诺尔只是与祂一起念诗,二人仿佛陷入了久违的和平,只是为故人的离去而一同念诵悼词。
如果真的下定决心掠夺所有,如果真的要露出侵略者的锋利,又为什么在这种时刻展露出身为故友的一寸柔软,像贝壳那般卸去外壳,展露于我?
悼念持续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二人再度陷入了较量。
然而,神明安察觉到,自己的意识虽然越来越混沌,却逐渐开始占上风。
率先消失的,是尤里蒂洛菈的灵魂,祂在消失前恍然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因为苏明安经历的灵魂寿数远比你短太多,所以他胜了……”
这句话令神明安十分不解。
他与诺尔年龄差别不大,灵魂经历的理应一样,为什么说他经历的比诺尔短太多?
祂没有得到答案。
某天,祂与玥玥终于找到了机会,在小娜的配合之下,使用“吞噬”和“信仰”权柄逃出了世界游戏,逃出了这个漫长的牢笼。
为了在意识斗争中胜过诺尔,祂必须不断增强自己,于是祂动用了“吞噬”权柄,去吞噬一切肉眼可见的营养。
祂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却始终没有出让彻底的主动权,这场旷日持久的煎熬中……突然有一日,诺尔的声音不见了。
神明安回过神来,睁开双眼,望见诺尔坐在一座高高的白塔上,仰望天空。
“……你赢了。”诺尔一袭白袍,没有半分杂色,宛如白羽:“这一次,你赢了。”
“这一次?”
“这一次。”诺尔重复着。
“我不是第一次走到结局了,对吗?”神明安说。
诺尔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了自决裂后,神明安从未见过的释然微笑。他站在白塔最高的塔顶,双臂张开,纵身一跃。
那抹洁白在神明安眼里飞快坠落,消散于风中。
当这幅画面消失,神明安睁开双眼,望着深邃寂静的宇宙,察觉到自己脑海中的那抹诺尔的意识已经完全化为虚无。
——祂赢了。
祂居然赢过了诺尔和尤里蒂洛菈的合力,简直不可思议……是因为祂的意志力吗?是因为吕树作为锚点吗?直觉告诉祂,应该不止是这些感性的理由,而是因为尤里蒂洛菈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苏明安经历的灵魂寿数远比诺尔短太多,所以苏明安胜了。”
祂无法理解这句话,但确实是祂胜了。
祂终于取回了自己完整的意识,恢复了清醒,想与唯一的故人分享喜悦。
——而祂回头,两眼空空,唯有浩瀚的宇宙,无比静默。
玥玥呢?
苏凛离开了,吕树去世了,诺尔的意识消散了,玥玥已经是祂唯一的同伴,而她去了哪里?
不知何时,祂察觉到自己的形体已经无比强大,强大到令人畏惧,甚至远远超出了祂刚刚成为高维的时候,甚至要超过祂印象里的所有主办方……
“……啊。”
祂似有所感低头,望向自己的锁骨——一个舌头印记,散发着耀眼而炽烈的光芒。
祂似有所感低头,望向自己的形体——为什么,有一颗蔚蓝的星球的气息,在自己的体内游荡?
那气息,让人觉着熟悉、眷恋、爱重、潸然泪下……
这一刻祂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一刻祂忽然露出颤抖的微笑。
祂将手指触碰自己的舌头,停留片刻,将其削去,鲜血涌流。
麻木的痛感传来,而祂静立原地,悄然无声。
片刻后,近乎惨然的笑声,在祂含着满口鲜血的嘴唇间回荡。
……
“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吗?”
“我赢了……我赢了……”
……
神明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祂握住了漫天星海,躺在蓝黑色的湖泊里,一波一波地晃,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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