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学员偷录“劝学”语录
《向上吧!少年》录制结束后的夜晚,练习生宿舍里弥漫着汗水和泡面混合的气息,白炽灯管嗡嗡作响。赵小阳神秘兮兮地掏出手机,压低声音:“哥几个,耳朵凑过来,好东西!”指尖一点,苏明远那低沉却穿透力极强的声音立刻流淌出来:“习艺如习字,需先临帖,再创作——临的是古人的筋骨,创的是今人的灵魂。”
宿舍里几个横七竖八躺着的少年,像被无形的线提了一下,瞬间都支棱了起来,连泡面叉子悬在半空都忘了落下。
“我靠!苏老师这话……”一个队员喃喃道。
“录下来了?小阳你牛逼啊!”另一个猛地拍了下床板。
赵小阳得意地晃了晃手机:“录得倍儿清楚!苏老师这些金句,句句砸心坎上,不存下来天天听,都对不起自己!”他顺手就把这段音频扔进了常混的粉丝群。
星星之火,骤然燎原。这缕微弱的声音,经过无数手指的轻触、无数网络的节点,竟在黎明到来前,炸响了整个网络世界。
#苏明远劝学语录#的词条像一匹脱缰的烈马,裹挟着惊人的热度,一路撞开所有阻碍,悍然登顶各大平台热搜榜首!后面跟着一个爆得刺眼的火焰符号。
“粉丝打榜如科举应试,分数重要,品德更重要——莫为名次失了本心。”
“舞台如考场,容不得半点虚假——你骗过镜头,骗不过自己。”
“吾不反对‘人设’,但‘人设’需以真实为基,否则便是‘舞弊’。”
这些如珠玉落盘的句子,被网友疯狂转发、解读、二次创作。热搜广场上沸腾如滚水:
【@吃瓜不吐皮儿】:救命!我是在看选秀综艺还是在听国子监祭酒开坛讲学?!苏明远这调调,绝了!他是不是有个古代大儒的灵魂不小心穿错片场了?
【@语文课代表在此】:课代表划重点!‘临帖筋骨’‘今人灵魂’——这不就是讲继承与创新的辩证关系吗?苏老师,娱乐圈哲学系教授非您莫属!膜拜.jpg
【@路人转粉g】:本来以为就是个帅导师,结果开口跪!‘莫为名次失本心’,这话像一盆冷水浇我头上,粉了粉了!这才是偶像该输出的价值观啊!泪目.jpg
【@历史系在读】:破防了家人们!‘科举应试’‘舞弊’…苏老师精准点穴,把当下粉圈打榜的异化本质和古代科举弊病类比得入木三分!这文化底蕴,跪了!他到底读了多少书?!震惊.jpg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苏明远刚结束晨练,毛巾搭在颈间,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他拿起静音了一夜的手机,屏幕解锁的瞬间,提示音和消息图标像决堤的洪水般疯狂涌出,几乎要撑爆那块小小的玻璃。
#苏明远劝学语录爆#、#苏明远古代穿越实锤?#、#苏老师教你做人和做偶像#……一连串带着“爆”或“沸”字后缀的词条,刺眼地霸占着热搜榜单的前排。
他随意点开一个网友剪辑的集锦视频。视频里,他穿着录制时的休闲西装,背景是练习室的镜墙,声音清晰而沉稳。画面下方,是飞速滚动的、密密麻麻的弹幕:“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灵魂导师!”“这才是偶像天花板!”
指尖划过屏幕,一条被顶到最高赞的评论跳入眼帘:【@教书匠老张】:听苏老师一席话,如饮醇醪。他用最时髦的‘圈’,讲着最古老的‘理’。这哪是偶像?分明是行走的传统文化活化石!吾道不孤,甚慰!
“传统文化活化石……”苏明远低声咀嚼着这个词,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意味不明的弧度。他放下手机,踱步到落地窗前。窗外,城市在高楼的缝隙间苏醒,车流如织,喧嚣的现代脉搏强劲地跳动着。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开始模糊、旋转,光洁的玻璃仿佛变成了一格格糊着桑皮纸的木棱窗,汽车的鸣笛声也遥远了,耳畔渐渐充盈起另一种声音——那是带着岁月包浆的、熟悉的朗朗书声,是笔锋划过宣纸的沙沙细响,是……穿越了漫长时空,从记忆深处奔涌而来的国子监的清晨。
窗外,是京城隆冬肃杀的清晨。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细密的雪粒子被朔风卷着,沙沙地敲打在国子监藏书阁厚重的窗棂纸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微响,像无数蚕在啃食桑叶。
阁内却暖意融融。巨大的青铜瑞兽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暗红的火舌无声舔舐着空气,驱散了刺骨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息:陈年书卷的微霉味、新墨的松烟清香、还有淡淡的炭火暖意。
苏明远——那时的身份是国子监司业苏衍之,裹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棉袍,袖口已磨得微微发亮。他端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案头堆满了等待批阅的学生课业。砚台里的墨渐渐凝冻,他放下笔,对着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轻轻呵了几口白气,又搓了搓,才重新提起那管狼毫小楷。
他翻开一份策论,字迹倒是工整漂亮,通篇引经据典,排比对仗华丽非常,一眼望去花团锦簇。然而,苏衍之的眉头却越蹙越紧。这文章看似锦绣,细究之下,却如空中楼阁,根基虚浮,尽是拾人牙慧,堆砌辞藻,独独缺了属于“人”的那点筋骨与热气。
他提笔蘸墨,在那华丽的辞藻旁,落下了几个疏朗有力的小字:“华辞如脂粉,终难掩骨枯。当去浮华,求本心,立己见。”墨迹在略显粗糙的纸页上迅速晕开一点边缘。
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寒气。助教引着一个年轻的监生走了进来。那监生名叫李墨,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监生襕衫,身形单薄,低垂着头,双手局促地交握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走到书案前,深深一揖,声音紧张得发颤:“学生李墨,拜见苏司业。”
苏衍之抬眼,目光温和:“不必多礼。坐。”他指了指书案侧面的一个蒲团。
李墨依言坐下,依旧不敢抬头,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颤抖。
苏衍之拿起书案上另一份字帖,正是李墨临摹的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字迹略显稚嫩拘谨,笔画间的气韵尚显生涩,但每一笔都看得出发了狠力,透着一股子笨拙的执着。他指着其中几处结构略显松散的字,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习字如修身,先求其‘正’。你看此字间架,”他用指尖虚点着字帖,“‘宫’字上窄下宽,如人立危檐,根基不稳,气便散了。”
李墨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惶惑和急切:“先生,学生愚钝,临摹欧阳率更法帖已有月余,日夜不敢懈怠,然总觉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形似尚难,神似更是遥不可及,学生……学生是否天资不足?”他脸颊微红,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甘和沮丧。
苏衍之看着眼前这张年轻而焦虑的脸庞,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在功名路上挣扎前行的灵魂。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临帖时,心中所想为何?”
李墨一愣,老实回答:“学生……只想写得和帖上一般无二。”
苏衍之微微摇头,提起案头自己的笔,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并未去看字帖,手腕悬空,笔锋落下,动作沉稳而流畅。墨色在纸上游走,一个筋骨遒劲、结构端严的“宫”字跃然纸上。这字并非对欧阳询的亦步亦趋,而是汲取了其挺拔险峻的骨架,笔意间却多了几分宽博沉稳的气度。
“此乃吾所书。”苏衍之放下笔,将纸推到李墨面前,“欧阳公之字,险劲如刀,锋芒毕露。然其根基,仍是篆隶之正,汉碑之骨。习其字,非仅摹其点画锋芒,更要溯其本源,明其为何如此。得其筋骨,立其根本,再融入己意,方为‘创’。若只一味求‘像’,如邯郸学步,终失其本。形似,是入门砖;神似,需筋骨撑;而创,需灵魂引路。三者不可废。”
他停顿片刻,目光如古井深潭,望向窗外纷扬的细雪,也望向眼前这懵懂而渴望的少年,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习艺如习字,需先临帖,再创作。临的是古人的筋骨,创的是今人的灵魂。无筋骨之‘临’,如浮萍无根;无灵魂之‘创’,如泥塑木雕。此理,放之翰墨文章,放之为人处世,乃至……放之天下诸艺,皆通。”
李墨怔怔地看着书案上那个墨迹淋漓的“宫”字,又抬头望向先生沉静的面容和深邃的眼眸。先生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起初只是涟漪,继而掀起无声的巨浪。那“筋骨”与“灵魂”的论断,像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他习字以来始终混沌困顿的那扇门。窗外的风雪声似乎远去了,阁内炭火的毕剥声也沉寂下来,唯有先生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震荡不息。
“无筋骨之临,如浮萍无根;无灵魂之创,如泥塑木雕……”他喃喃地重复着,眼中那层惶惑的迷雾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的光芒所取代,攥紧的手指也慢慢松开,指尖因之前的用力留下深深的红痕。
经纪人王海几乎是撞开了苏明远公寓的门,他手里挥舞着平板电脑,屏幕亮得刺眼,上面全是关于“劝学语录”的数据分析图和爆炸性增长的社交媒体截图。他的脸因为激动和奔跑涨得通红,说话像连珠炮:
“哥!苏哥!爆了!彻底爆了!你听听这数据!”王海的声音带着破音,手指狠狠戳着屏幕,“热搜霸榜前三!话题阅读量一小时破三亿!还在疯涨!‘劝学语录’这词条,简直成了年度文化现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国民度!苏哥,你这是坐着火箭窜升国民度啊!多少品牌方电话都打爆了!高奢代言、文化推广大使……排着队等咱们翻牌子呢!”
苏明远正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手里拿着一本线装的《古文观止》,闻言只是淡淡抬眼,视线掠过王海兴奋得有些扭曲的脸,又落回书页上,指尖轻轻拂过泛黄的纸页边缘,仿佛在触摸某种遥远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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