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丝小鹿在深夜策划众筹时,意外打翻咖啡弄脏了“卓文君当垆卖酒”的草稿。
苏明远得知后,在满室墨香中沉默良久,笔尖悬空颤抖:“庆朝多少女子……因一字不识被吞尽嫁妆……”
落成仪式上,视频突然卡顿。
屏幕那头,十二岁的阿云踮脚擦拭镜头:“先生,我们能看到您啦!”
她身后斑驳的黑板上,稚嫩笔迹写着:“书是剑,劈蒙昧。”
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压在窗外。城市早已沉入酣眠,唯余零星几盏灯火,在巨大的黑暗中倔强地亮着,像散落的星子。电脑屏幕的冷光,是这片寂静里唯一活跃的光源,惨白地映着林小鹿的脸。她眼下的青黑在屏幕光下愈发明显,是连续数晚熬出的勋章,或是代价。
她蜷在转椅里,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着,却迟迟未能敲下。面前打开的文档,标题刺眼地标着:“明远女子学堂”众筹计划书(草案)。光标在空白的页面中无声跳动,催促着,也嘲笑着她的词穷。
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键盘边缘滑动,她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桌角,一杯早已冷透的咖啡散发着微苦的气息。她端起杯子,指尖感受到陶瓷的冰凉,啜饮了一口。冷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并未带来预想中的清醒,反而让疲惫感更加沉重。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屏幕光中短暂氤氲开。
目光落在桌角摊开的笔记本上,那是她的灵感库,上面凌乱地贴着打印的资料图片和密密麻麻的手写笔记。她翻动着,指尖划过那些被历史烟尘半掩的名字:卓文君当垆卖酒,为爱奔逃的决绝;黄道婆改进棉纺,泽被后世的坚韧;还有李清照笔下婉转又磅礴的才情……这些名字,这些故事,在她眼中并非冰冷的文字,而是隔着千年风尘,依旧能清晰感受到的灼热心跳。她们曾以各自的方式,在不可能中劈开一条缝隙,透出光来。
林小鹿的手指在一张打印的新闻图片上停住。图片上,是西南山区某个村寨。几个穿着不合身旧衣、背着破旧背篓的小女孩,正赤脚走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她们的眼神望向镜头之外,带着一种林小鹿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是懵懂?是渴望?还是早已被贫瘠生活磨平的麻木?图片下方一行小字标题:“山路漫长,女童失学困境待解”。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她用力眨了眨眼,想把那不合时宜的湿意逼回去。就是现在!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坐不住。她猛地坐直身体,手指终于重重地敲向键盘。哒哒哒的敲击声骤然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
她飞快地打开浏览器,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发僵,点开了一个熟悉的众筹平台界面。新建项目!页面跳转的短暂空白,像是对她勇气的一次小小考验。
“项目名称……”她毫不犹豫地答下:“明远女子学堂——点亮山区女孩的未来。”
“项目简介……”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那些历史尘埃中的名字和新闻图片里女孩们的眼神一同吸进肺腑,化作笔下的力量。指尖在键盘上飞舞,文字在空白的编辑框里迅速流淌:
“……‘卓文君当垆卖酒,黄道婆改良棉纺’。千年前,她们于重重桎梏中,以才情与勇气为自己挣得一方天地。千年后,我们怎能坐视偏远山区的女孩,因贫困而失去受教育的权利?知识,是她们手中最锋利的剑,足以劈开蒙昧,斩断代际传递的贫穷锁链!‘明远女子学堂’,旨在为她们提供免费的学习空间,讲述古代才女的故事,播下勇气的种子;传授现代知识,赋予她们改变命运的力量!让古代女性的智慧与坚韧,真正成为照亮她们前行的光!”
文字倾泻而出,带着滚烫的温度。林小鹿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烧得她脸颊发烫,指尖发麻。她顾不上修饰,只想把心中翻腾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呼……”一段写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向后重重靠进椅背,才发现后背竟已沁出一层薄汗。目光落在旁边摊开的笔记本上,卓文君那张清丽又带着一丝倔强的画像正静静地看着她。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拿那本子,想再确认一下某个细节。
手臂却不知为何有些发软,动作间带倒了桌角那杯冷透的咖啡。褐色的液体如同一条蜿蜒的小蛇,瞬间倾覆而出,漫过桌面,无情地扑向摊开的笔记本!
“啊!”林小鹿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抢救,却已来不及。冰冷的咖啡渍迅速在纸页上洇开,模糊了娟秀的字迹,更是在“卓文君当垆卖酒”那几行精心摘录的文字上,留下了一大片难堪的褐色污迹。墨迹被晕染开,卓文君的名字仿佛在污渍中无声地哭泣。
“该死!”她懊恼地低咒一声,慌忙抓起纸巾拼命吸拭。然而污迹顽固,那几行承载着她最初灵感和炽热情感的文字,终究是毁了。一股巨大的沮丧和委屈猛地涌了上来,熬夜的疲惫、构思的艰难、此刻的意外……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让她鼻尖一酸,眼前再次模糊。她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盯着那片狼藉,指尖微微发颤,仿佛刚才敲击键盘的力气都被这杯打翻的咖啡浇灭了。
就在这沮丧几乎要将她淹没时,电脑屏幕右下角,一个熟悉的社交媒体图标突然急促地闪烁起来,伴随着轻微的“滴滴”提示音。
林小鹿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屏幕。
“笃笃笃。”
极轻的叩门声,在凌晨时分苏明远这间弥漫着墨香与沉静的书房里响起,显得格外清晰。助理小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犹豫的奇特表情,似乎不敢轻易打破这一室的安宁。
“苏老师,”小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那个……‘明远女子学堂’的众筹项目,上线不到三小时……爆了!”
苏明远正站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手持一管细狼毫,笔尖凝着饱满的墨汁,悬在一张洒金宣纸上方。闻言,他手腕稳如磐石,悬停的动作没有丝毫晃动,只是微微侧过头,眉峰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无声地询问。
“爆了!”小陈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快步走进来,将手中的平板电脑递到苏明远面前,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年轻的脸庞,“您看!目标金额是三十万,这才多久?已经……已经冲到两百多万了!还在疯涨!留言区都炸了锅了!”
苏明远放下毛笔,接过平板。屏幕的光线柔和,却清晰地映照出众筹页面上那令人瞠目的数字——一个远远超越初始目标的庞大金额,以及旁边仍在飞速跳动的、代表着实时支持人数的数字。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缓缓滑动。
指尖掠过一行行滚烫的留言:
“为苏老师打call!为女孩们加油!捐一个月奶茶钱!”
“卓文君和黄道婆是我们的偶像!女孩们加油读书啊!”
“知识就是力量!支持苏老师,支持女子学堂!”
“看着进度条飙升,眼泪止不住,希望真的能帮到她们!”
“苏老师是真正在做实事的人!跟着您有方向!”
一条条,一句句,简单,质朴,却带着千钧重量,汇聚成汹涌的暖流,透过冰冷的屏幕,直抵心房。苏明远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ID各异、却心意相通的留言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平板光滑冰冷的边缘。书案上,一盏仿古的莲花座铜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晕,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身后满墙的书架上,影子随着烛火的轻微摇曳而晃动,如同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湖。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项目简介那几行被林小鹿反复斟酌、如今却引发山呼海啸的文字上:“……卓文君当垆卖酒,黄道婆改良棉纺……让古代女性的智慧与坚韧,真正成为照亮她们前行的光!”
“卓文君……当垆卖酒……”他低声念着这几个字,声音低沉,如同在寒潭深处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细微的回响。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书房的窗棂外,是城市遥远而模糊的光晕,如同庆朝都城里那些彻夜不熄的富贵人家的灯火。
那些灯火下,又掩埋了多少无声的悲泣?
眼前仿佛不是现代都市的夜景,而是庆朝深宅大院的雕梁画栋,庭院深深。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妇人,穿着半旧不新的绸衣,面容姣好却写满惊惶与无助。她跪在冰冷坚硬的花厅石砖上,面前摊开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是歪歪扭扭、不成章法的墨迹——那是她的名字,是她仅会写的几个字,却被夫家请来的“账房先生”指着,斥为无效的凭证。她陪嫁的田契,她母亲临终前偷偷塞给她的几件体己首饰,就这样在“不识文书”、“自愿献出”的冰冷宣判下,被贪婪的夫家堂而皇之地侵吞。她徒劳地张开嘴,想辩驳,想申诉,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嘶哑的呜咽,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鸟雀。周围是冷漠或带着讥讽的眼神,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她身上。最终,她只能伏在地上,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无声地洇湿了身下昂贵的地毯……
那绝望的呜咽,穿越时空,骤然在苏明远耳边响起,清晰得让他心脏猛地一缩。
一股强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被汹涌的热意浸透。他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下颌绷紧成一条冷硬的线,握着平板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喉结上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勉强压下那股直冲眼眶的滚烫。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铜灯里灯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以及他自己极力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空气中沉水香清冷的气息,此刻闻起来竟带上了几分苦涩。
小陈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看着苏明远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微微颤抖,看着他紧闭的眼睑下细微的波动,看着他下颌紧绷的线条。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苏明远才缓缓睁开眼。眼底的波澜已然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他轻轻地将平板放在书案一角,仿佛放下一个无比沉重的承诺。
“取大笔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却异常清晰,打破了书房的死寂。
小陈立刻应声,快步走到角落的多宝格前,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狭长的锦盒。打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笔杆粗壮、笔锋饱满的紫檀木狼毫大笔,笔锋润泽,一看便知是珍品。
苏明远接过笔。手指拂过温润光滑的紫檀笔杆,熟悉的触感传来。他走到书案正中央,那里早已铺好了一张四尺整张的、厚实洁白的上好宣纸。他亲手执起墨锭,在端砚中注入少许清水,然后沉稳地、一圈又一圈地研磨起来。墨块与砚台摩擦,发出低沉而均匀的沙沙声,如同某种古老而肃穆的仪式前奏。墨汁渐渐浓稠,乌黑发亮,散发出浓郁的松烟香气。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墨香与胸腔里翻腾的情绪一同纳入肺腑。然后,他提起那支饱蘸浓墨的大笔,手腕悬空,凝神静气。笔尖饱满的墨汁悬垂欲滴。
书房里落针可闻。小陈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苏明远眼中精光一闪,手腕陡然发力,带着千钧之势,落笔!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明远女子学堂”!
五个擘窠大字,如金石崩裂,似铁画银钩,带着一股劈开混沌、斩断荆棘的磅礴气势,酣畅淋漓地跃然于雪白的宣纸之上。每一笔,每一划,都凝聚着千钧之力,饱含着穿越时空的痛惜与此刻喷薄而出的期望。墨色浓重,仿佛能穿透纸背,沉甸甸地承载着无数被湮没的庆朝女子的无声呐喊,和屏幕那端无数现代人炽热滚烫的期许。
最后一笔“堂”字的竖钩,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破空之声,稳稳收住。
苏明远缓缓直起身,凝视着纸上这五个墨迹淋漓、气势磅礴的大字,如同看着一座即将拔地而起的丰碑。他放下笔,再次开口,声音已然恢复了沉稳,却比方才更添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力量:
“还有,将我那卷临摹的《才女诗卷》寻出来。”
小陈一愣:“苏老师,那卷子您花了小半年时间才……”
“去取。”苏明远打断他,目光依旧焦着在书案上那五个墨汁淋漓、仿佛有生命般的大字上,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群山如墨,在初秋略显苍白的天空下连绵起伏,沉默地矗立了千万年。风,带着山野特有的、微凉而湿润的气息,穿过狭窄的山谷,掠过裸露的岩石和低矮的灌木,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扑向山坳里那几间新落成的平房。
这里便是“明远女子学堂”了。红砖墙还带着新砌的痕迹,墙缝里的水泥尚未完全干透,呈现出一种灰白。屋顶覆盖着簇新的青色石棉瓦。几扇刷了绿漆的木窗,玻璃擦得还算干净,映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色。简陋,却崭新,像一块倔强的补丁,钉在这片贫瘠而古老的土地上。
学堂前的空地上,人头攒动。穿着各色旧衣、脸上带着高原红的村民,大人牵着孩子,老人拄着拐杖,挤挤挨挨地站着。孩子们——主要是女孩子们,穿着洗得发白、甚至打了补丁的衣裤,小脸被山风吹得皴裂发红,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混合着好奇、怯懦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望的光。她们努力踮着脚,或从大人的腿缝间探出头,目光紧紧追随着空地前方临时搭起的一个小木台。
木台上,挂着一块醒目的红布横幅,上面用黄漆写着“明远女子学堂落成典礼”。横幅下方,一块簇新的、深褐色的木匾被红布覆盖着,等待着揭晓的时刻。旁边放着一张破旧但擦得干干净净的课桌,桌上放着一台屏幕不大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此刻是黑的,旁边连着一个小小的摄像头。几个穿着志愿者马甲的年轻人正在紧张地调试着设备,其中一个,正是熬了无数个通宵、此刻顶着两个巨大黑眼圈却精神亢奋的林小鹿。她一边对着麦克风“喂喂”试音,一边不断抬头望向远处唯一通往山外的、泥泞蜿蜒的土路,焦急地搓着手,嘴里低声念叨着:“怎么还没信号?不是说卫星车已经到山口了吗?”
“小鹿姐,别急,快了快了!”旁边一个年轻的男志愿者安慰道,眼睛也死死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那个代表网络连接、不断旋转的小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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