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春风酒楼,晨光映得堂中桌椅微亮。
桌上的五碟蚕豆已吃到只剩最后半碟,徐开霁缓了口气,啧啧赞叹:“解馋,解馋!我可有好些天没吃饱过了。”
先前那灰衣年轻人见徐开霁不住嘴地干吃蚕豆,便又给他叫了一壶酒,徐开霁将壶中酒倒进自己的葫芦,咕嘟咕嘟灌了一阵,瞥一眼那年轻人,笑道:“你自己吃喝便是,咱们不用拘礼。”
那年轻人点头道:“我倒还不饿。”
徐开霁瞧他神情落落大方,微微颔首,三两口吃完了剩余的蚕豆,起身道:“既如此,咱们便去湖上吧。”
店伙计阿叶瞧着两人走出酒楼,心中没来由地一慌,追出门道:“徐道长,你、你明天还来么?”说话中忍不住瞟了那灰衣年轻人一眼,仿佛是此人要将徐道士拐卖了去似的。
徐开霁回身笑道:“我还有八九场架要打,今日若能打完,明日就不来了。”言毕与年轻人快步西去。
走出一阵,徐开霁随口道:“杨帮主,你那几百个手下,也都到岳州了么?”
那年轻人一怔,却避而不答,只笑道:“徐前辈,原来你认得我。”
徐开霁道:“这也不难猜出,更何况你若谎称自己是别的人,那也罢了,但我本就认得齐桐,自然知道你不是他。”
杨仞奇道:“你怎会认得齐桐?”
徐开霁道:“云梦山位于卫州,而齐桐从前亦是卫州的商人,我少年时便曾见过齐桐,那时候他也才只十几岁。”
杨仞道:“卫州那么多商人,怎么徐前辈偏生认得齐桐?”
徐开霁道:“齐桐家里世代经商,常年卖些吃用之物到云梦山上,不光如此,云梦山‘白鹤剑’一派修习剑气,讲究以柔克刚,以鹤羽为剑,故而山上养了不少白鹤……那些鹤也是齐桐家里卖与云梦山的,齐桐自幼跟着父辈做生意,为人很是精明,曾来过好几次山上。”说话中目露追忆之色。
杨仞恍然道:“既然徐前辈早知我不是齐桐,怎么方才在堂中却不说破?”
徐开霁嘿嘿一笑,道:“我若说得早了,怕你又不肯请我吃蚕豆。”
杨仞摇头笑道:“我先吃了你四颗蚕豆,再请你吃喝,咱们是两不相欠。”转念又问道,“那齐桐后来为何又不做商人了?”
徐开霁道:“当年我有好一阵子没见到齐家人上山做买卖,便打听了一番,得知齐家惨遭变故,齐桐的父母都被杀死,他自己也入了‘青箫白马盟’,跟着方天画到灵州去了。那时‘青箫白马盟’新创未久,有人说齐家是因收留了身受重伤的秦英、方天画而遭到这两人仇家的毒手……嗯,据传秦英便是在卫州齐家为救方天画而死。”
杨仞道:“原来如此,真没想到齐堂主还有这般经历,下次遇见他可得仔细问问。”
徐开霁微笑道:“我也真没想到,今日竟会遇见近来江湖上名头最响亮的‘刃贼’杨仞。”
杨仞骂道:“他娘的,‘刃贼’这绰号当真难听。”随即苦笑道,“不过近日里听多了,竟也有些听得惯了。”
两人一边走路一边交谈,徐开霁吃多了蚕豆,不时放屁,也不顾及杨仞。杨仞听在耳中,见他毫不脸红羞赧,也不禁暗想:“这位徐前辈倒真是个豪洒之人。”
“杨帮主,”徐开霁忽而一叹,“方才跟你聊起齐桐,倒让我想起许多少年学剑时的往事。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我已记不大清云梦山的模样了……”
“那何不回去瞧瞧?”杨仞接口道,“徐前辈,不知你当年是因何脱离了门派?”
徐开霁听后神情微黯,低头不语。
杨仞瞧他眉心郁结,心想当年徐开霁必是遇到了什么伤心遗憾的惨事,当即道:“是我问得莽撞,徐前辈若不便说,只当我没问就是。”
徐开霁道:“那也没什么不便,先前我说到‘白鹤剑’一派以鹤羽为剑,嗯,练剑时鹤羽颇容易损坏,便须得重换一根鹤羽,而门派中弟子又多,所需鹤羽自然也多,往往等不及所养的白鹤自行脱羽,便得将鹤捉来硬拔……二十年前我喜好风雅,只觉这硬拔鹤毛之事一则煞风景,二则太过残忍,便向师长建言,不妨改一改门规,先让门徒用其余物事练剑,等到剑术大成后再用鹤羽;却不料我这番话触怒了门派中的许多耆宿,都来寻我的麻烦,我一气之下,便独自离了云梦山……”
杨仞一时哑然,道:“……就为这事?”
“不错。”徐开霁点了点头。
“他娘的,”杨仞骂道,“这屁大的事,也值当的?”
徐开霁神情中微露好奇,道:“嗯,杨帮主觉得不值当么?”
杨仞道:“一来我觉得既是武林门派,便该使刀用剑,非要拿鹤毛当剑,未免太装腔作势,还定为门规,那就更加迂腐;二来我也不觉得硬拔鹤毛有什么大不了,我自己烧鸡炖鸭来吃,也须得先拔了鸡鸭的毛,鸡鸭与鹤又有什么分别?你们‘白鹤剑’一派只拔毛不吃肉,那算很对得住鹤了。”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徐开霁闻言不禁赞叹,“杨帮主年纪轻轻,便明白众生平等,行事又能随心无拘,实在令人佩服……我也是后来独走江湖,落魄生涯,吃了不少苦头,才懂得这些道理。”
“……徐前辈过奖了。”杨仞挠了挠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徐开霁道:“我想通这些道理之后,也曾打算重回云梦山看看,但在外面散漫惯了,想到回去也是生厌,还不如不回去。”说到这里,哈哈一笑,继续讲述:
“我初离门派时,虽然师父宽宏,不计较我不懂事,但却也有几位师伯说什么也要拿我问罪,便派出不少弟子四处搜捕我,我一边苦修剑术,一边与他们周旋……”
杨仞笑道:“想来那些弟子剑术不及你,都被你打杀了,是么?”
徐开霁摇头道:“非也,我从不杀人。杨帮主,你张口便要打要杀,想来杀过不少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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